文:以赛亚·伯林 编:R先生
我记得1933年弗吉尼亚·伍尔夫应邀到她的大表兄、新学院院长H.A.L.费希尔府上去过了一夜。费希尔夫人对我说不太喜欢伍尔夫,认为她有点目中无人,不过赫伯特·费希尔除了跟自己的这个表妹关系很近外,对她的评价也很高。晚宴设在院长的寓所,出席宴会的除了嘉宾伍尔夫、宴会主人、费希尔夫人、约翰·斯帕罗外,还有一名全灵学院院员(其实就是本人)、极受费希尔夫人喜欢的理查德·克罗斯曼、不能忍受女性作陪且特别看不惯女作家的C.S.刘易斯,外加布雷齐诺斯学院的一位名叫艾伦·克尔的古典学辅导老师,我猜想,他是费希尔家的一个朋友。弗吉尼亚·伍尔夫无疑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(当时甚或后来都是),她显得极其紧张不安且视而不见——她虽然并没有被家具绊倒,但也是很不确定地晃晃悠悠才走到桌子边上。费希尔夫人坐在桌子的另一头,两侧分别是克罗斯曼和刘易斯。玛丽·费希尔(后来成了本涅特夫人)——费希尔的女儿,完全被自己的表姑迷住了,她的朋友蕾切尔·沃克当时也在座。▲艾德琳·弗吉尼亚·伍尔芙(1882年1月25日-1941年3月28日)
伍尔夫夫人紧张地微微抽搐,她的邻座,那位来自布雷齐诺斯学院的老师问伍尔夫先生是否也会来时,她没有回答。解释似乎是,伦纳德·伍尔夫认定费希尔在想到用黑棕部队[2]平息1921年的爱尔兰叛乱这件事上负有责任(至少是部分责任),于是拒绝与劳合·乔治内阁如此缺德的成员同处一室。
▲ 年轻时的伍尔夫,她的眼眸中仿佛有一片深邃的原始森林
然后,为了打破沉默,他问道:“你看书多吗,弗吉尼亚?你看不看小说——比如司各特的?”她回答说,“不,不看司各特的,我觉得他的小说全是糟透了的垃圾。我知道戴维·塞西尔刚刚发表过一个关于他的演讲,天知道他从他的小说中读出了什么,我也不喜欢那个演讲。”
“你散步吗,弗吉尼亚?”费希尔有点儿绝望地问道。“散,我散步。在伦敦不怎么散步。主要是在乡下。”
“我想主要是山坡上的山羊,它们看上去很有教会感。”
与此同时,桌子的另一端,大家伙在高声说自己多么喜欢阿平汉姆学校(我不担保记住了他们的原话)。
“我喜欢豪爽热情的学校,”克罗斯曼说,“没有你们那种附庸风雅的人——温彻斯特公学我上学的那会儿就有一些,但不是很多。伊顿公学,当然就差多了。”我想费希尔夫人认同他的说法。
▲ 由亨利六世于1440年创办的伊顿公学,以“精英摇篮”、“绅士文化”闻名世界
刘易斯说他发现莫德林学院的那些性格内向的学生不好教——“附庸风雅,说得非常好:贝杰曼[3]、普赖斯-琼斯,我发现他们两人都并不真正懂散文和诗歌,现代和古代的都不懂——他们毕业后,我长舒了一口气。”
伍尔夫夫人听了这语气、这嗓门、这论调,皱起了眉头,费希尔赶紧出面,把话题转移了。他们谈到了他们认识的人,谈到了意大利之旅之类的事情——那两位年轻女士说的话,我都记不起来了。然后我们去了客厅,里面有不下四五十个新学院的本科生和研究生,他们都是主人认为适合叫来见见这位大作家,听听她说点儿什么的人选。
她站在他们面前,默不作声,神色紧张,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某个地方,张不开口——有点儿像一次处决,或许也像一个非常腼腆的主教要给一班学生施坚信礼一样。
“你们有人读过《简·爱》吗?”她问道,眼睛先是看着天花板,后来又看着窗户,尽量不去看任何一个人的脸。
一个小伙子举了手。“能给我讲讲情节吗?”伍尔夫夫人说道。
“你们喜欢看侦探小说吗?”有说喜欢的,也有说不喜欢的。然后,她看上去真是有点束手无策了,说道:“对不起,我不能再这样谈下去了。我们就和正常人一样随便走动聊天吧。”于是我们就这么做了。
此时已快10点了,费希尔夫人说她要就寝了,但不想睡的可以再待会儿。费希尔问伍尔夫夫人喜不喜欢韩德尔、莫扎特、海顿、贝多芬。之后,我们分成了几小拨,她在一个角落里跟两三个姑娘聊得非常亲切,她的表侄女玛丽或许也在其中。
▌伍尔夫的另一面,天才作家的风度
很久之后,我想是在1938年,伍尔夫夫人请我到她在塔维斯托克广场的家里去吃晚饭。她在明信片上写道:“请敲我的灰色小门,我会打开的。”
除了我本人之外,出席这次晚宴的只有伦纳德、本·尼科尔森和罗伯特·格雷夫斯的侄女萨利·格雷夫斯,当时已嫁人,成了奇尔弗夫人,后来当上了牛津玛格丽特夫人学院的院长——伍尔夫夫人显然对她很热情,而且(奇尔弗夫人告诉我)一直在盘问她年轻人之间是不是很盛行自由同居:到底有没有公开的女同性恋?以及类似的问题。
我倒觉得她肯定也盘问过自己的侄女们这样的事情——她有一种自己对英国的当下社会知之太少的感觉。
她开始描述一位皇家公主(我猜是碧翠丝公主)对邓肯·格兰特画室的一次造访,还说那是一次令人多么愉快的造访。
伦纳德一边用一只颤抖的手摸索着点燃煤气取暖炉,一边说道:“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想——皇室成员和别人都一样,跟普通人没什么不同。”“这你可就大错特错了,伦纳德,”她说,“他们很不一样,非常出色,非常奇妙,一点也不像普通人。那次我非常激动,而且不觉得丢人。”然后她把头扭向本·尼科尔森—总有某个她显然喜欢揶揄的人,说道:“本,跟我们说说,你(他是国王藏画助理管理员)进白金汉宫或温莎城堡是不是得穿齐膝的宫廷礼裤?你鞠躬是不是要鞠得很低?是不是要行单膝下跪礼?是不是要等到皇室成员跟你说话后你才能开口?你提过问吗?你从国王面前是不是得退着离开?”如此种种。
本尽可能地做出了回答,板着脸,和平常一样非常严肃,最后终于憋不住了,大声说道:“你老拿我开涮,弗吉尼亚。你问过可怜的休·沃波尔,问他的车里是否衬了一层金子,这事儿我永远都不会忘记。”
然后她又转过头来对我说道:“你进来时拿的是一本什么书?我看见了。”
“伯林先生,我想你的钟楼里没有蝙蝠。”她说,“我看得出来——你在我看来不像是个喜欢做梦或幻想的人,难道你是那种人吗?”我不记得是怎么回答的了。我想当时在她面前出于纯粹的恐惧,我肯定结巴了。她的确表现出了天才的风度,她的谈吐,我不能企望可以模仿出来,充满了绝妙的比喻和类比,听起来(我想)比我所遇到的任何人的谈吐都要吸引人。
“亨利·詹姆斯,”她说,“当然,现在大家都读他的作品,不过我遇到他时,他还什么都不是,就是一个冻僵的老怪物。现代小说我读的不多,就连我们——伦纳德和我出版的那些,我都不怎么读。斯蒂芬·斯彭德告诉我们,他认为劳伦斯·凡·德·普司特的《在某省》非常精彩——你知道,这本小说就是我们出版的。我觉得写得相当不错,可是精彩吗?不。你读过或者看到过《大教堂凶杀案》吗?我很喜欢这部作品。”
“我看了一半就作罢了,实在看不下去,”伦纳德说,“我觉得汤姆·艾略特也太故弄玄虚了。尽是些虔诚的胡扯。”
我能记得的就只有这些了,但在这个不是特别有同情心也肯定不是很友善,却极有天赋的作家面前,我度过了一生中最精彩的三小时,我至今都认为她是一个天才作家——重温其中期的作品时,我越来越这么认为了。
弗吉尼亚·伍尔夫曾在《论生病》中写道:"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有一片原始森林,一片甚至连飞鸟的足迹都是闻所未闻的土地。"
她的作品对此刻的我们依然有着巨大启示,她关注人的内心世界,关注人在社会和生活中的生命状态。
女性主义是伍尔芙思想的核心,她批评《简·爱》这类故事“总是当家庭教师,总是堕入情网”。“夏洛蒂·勃朗特没有塑造人物的力度和宽阔的视野。她不想关注人生的普遍问题,甚至没有察觉到这些问题的存在。她的全部动力,就在于她要自我申诉:我爱,我恨,我在受苦。”在伍尔夫的女性主义诗学思想中,她虽然强调独特的女性意识,要求女性“成为自己”,但她却不是要斩断女性与现实社会的联系,不是要与导致女性丧失主体意识的男性断绝关系。
她要建立的女性主体是向社会现实、向历史开放的,当然也是向男性开放的,是紧紧与社会现实、与男性联系在一起的。
也正是在这样的世界里,那些罕见的女性天才显得分外耀眼,尤其是那些为女性权力和自由呐喊的女性天才。一群杰出的女性天才。她们杰出,不只是因为思想,不只是因为成就,而是在那个年代,她们面临最恶劣的困境:对于女性的偏见、不公、压迫……她们一路孤军奋战,不懈抗争。用她们的智慧、勇气,克服重重阻碍,推动女性进步、推动人类文明进步。为此,先知书店诚挚推荐“女性天才”系列图书。她们的传记格外具有戏剧性和生命张力。对于男性是警醒与启示,对于女性则是鼓舞与借鉴。这套书由本土最早一批专业研究者,也是女性学者撰写。她们既有女性思想家的天然共情,更能领会中国当下的种种微妙处境。她们通过这种作品进行表达,是有本土情怀和现实意义的。以及第一语言书写的传记,使它同时具有了开创性、研究性、可读性。还有许多未说之妙,有待读者去探索。识别下图二维码,即可一键收藏。来源 | 本文摘自以赛亚·伯林《个人印象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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